讀莫言的《生死疲勞》,不會讓人打瞌睡,那海闊天空的想象,那優(yōu)美精妙的語言,那數(shù)不清的暗喻名言,紛至沓來,賞心悅目,令人精神振奮,不讀不快。而一讀之后,總會讓你心潮起伏,聯(lián)想翩翩,不吐不快。
讀后感的第一點,就是莫言這《生死疲勞》,從敘事方式分,肯定屬于荒誕敘事。開荒誕敘事先河的,誠然算不到莫言的名下。最著名的、人所共知的《西游記》,就能夠歸于這種敘事形式。但是,以荒誕敘事,演繹半個世紀(jì)的一地歷史、世事滄桑、社會變遷和人生沉浮的,當(dāng)非莫言莫屬。至少,前無古人。而且,他說得是那么一本正經(jīng)、勝似正史,讓人不能哭,也不能笑,不能相信,也不能懷疑。尤其是我們這些與莫言同時代過來的人,對此,會感觸尤深。莫言運用荒誕筆法,敘歷史、社會和人生如此莊嚴之事,借用得但是一點也不勉強。一路讀去,你會感覺到,《生死疲勞》是“滿紙荒唐言,全為莊嚴事”。莊嚴者何?是對人的解讀,對一個時代的解讀,對一段歷史的解讀。最莊嚴者,當(dāng)數(shù)書中說及在1976年9月9日,那藍臉的一罵一哭,那抒發(fā)的何止是憤懣!是對舉國對于一個人、一個人的思想誤讀的聲討:
藍臉的眼睛里慢慢地涌出淚水,他雙腿一彎,跪在地上,悲憤地說:/“最愛毛主席的,其實是我,不是你們這些孫子!”/眾人一時無語,怔怔地看著他。/藍臉以手捶地,嚎啕大哭:/“毛主席啊——我也是您的子民啊——我的土地是您分給我的啊——我單干,是您給我的權(quán)利啊——”
聽聽,這可有半點荒誕的滋味兒?一絲一毫也沒有!一罵一哭中所闡述的,在那整整的一個時代內(nèi),只有這主人公、這執(zhí)拗無知的犟農(nóng)民、這舉國唯一的單干戶心里明了!這是對舉國誤讀(不管是有意還是無心)的聲討!莫言不惜借用荒誕的敘事手段,不惜洋洋灑灑鋪展幾十萬字之巨的精言妙語,就是為了這一聲討,就是為了對這一舉國誤讀、以至貽害一國的莊重反思。(這但是自己對《生死疲勞》的誤讀?)“勉借荒誕敘莊嚴”,看來是借用來的標(biāo)題,才是拼湊得很勉強。說“且借荒誕敘莊嚴”,會稍稍不“勉”一些么?
還是說回荒誕敘事。當(dāng)然,假若莫言能不讓藍解放,不讓大頭兒,也不讓“莫言”出來當(dāng)敘事主體,那么,這荒誕敘事,就完美了。作為作者的莫言,能夠說這出于這部小說敘事的必需,出于讓敘事更靈活更精彩。那么,作為讀者的我,能夠說是因為對傳統(tǒng)敘事尚有所畏懼,是對自己荒誕敘事潛力的信心還不夠足??傊?,是如此一來,就讓你的這荒誕敘事在我們讀者的心中,有所不完美了。我們只有寄望莫言有下一部更完美更徹底的荒誕敘事大作的問世。
讀后感的第二點,就是猜想,莫言大學(xué)讀的肯定不是中文,攻的不是文學(xué),而是農(nóng)學(xué)院的畜牧專業(yè)。不然,那些驢呀,牛呀,豬呀,狗呀,怎樣會那么地順從,那么地聽他使喚?他牧的那些驢呀,牛呀,豬呀,狗呀,為什么會是那么地機敏有型,那么地聰明伶俐?武功高深者,拈花能夠傷人。精于畜牧者,驢牛豬狗之類,勝于使人。中國二十世紀(jì)的后半世紀(jì),全入于莫言所牧所養(yǎng)的驢牛豬狗眼中,心中。莫言者,神牧矣!當(dāng)然,人畜牧,為役使,為肉食,為皮毛。莫言畜牧,卻是為了讓它們看世界,觀世事,品人生。書中的敘事者,評說書中的莫言,說他從來不是好農(nóng)民。作為讀者的我,絕對認同。我評說他是畜牧工作者,但是,因為他不務(wù)正業(yè),所以,肯定不是好畜牧工作者。但是,還好。子不語怪力亂神,莫言因之只役使驢牛豬狗,沒有讓眾畜盡出。說來莫言就應(yīng)還算是孔孟信徒,至少是孔孟fans。
讀后感的第三點,就是想對莫言表達憤怒。這些天來,莫言所牧之驢牛豬狗,害得咱家老漢我神經(jīng)過敏。他的驢,是如此折騰不休。他的牛,是那般執(zhí)拗倔犟。他的豬,是那么聰明那么善于撒歡,他的狗,是那樣地狂傲精神。在辦公室,聽到走廊有腳步聲,就感覺到會不會是他的驢在蹶蹄。走在路上,看到一棵樹枝葉搖晃,就猜測會不會是他的豬在撒歡。走回家,關(guān)上門,聽到有所響動,就害怕是他的牛,在用角頂門撞墻。此刻,時至子夜,窗外霓虹漸熄,萬籟俱寂,只有淅淅瀝瀝的雨點砸在遮陽棚上,發(fā)出丁丁冬冬的滴響,忽有聲音從遠處傳來,竟恍覺是他的狗,邊飛奔邊狂吠而來……。如此神神道道,叫人如何度日。得趕緊將這《生死疲勞》合上,置之高閣。得趕緊收拾精神,拿出道德經(jīng),念上一段:
至人神矣!大澤焚而不能熱,河漢冱而不能寒,疾雷破山、飄風(fēng)振海而不能驚。若然者,乘云氣,騎日月,而游乎四海之外。死生無變于己,而況利害之端乎!而況莫言之驢牛豬狗乎!
唉!還是莫言。還是莫言的驢牛豬狗!本是凡人,還是無夢至人的好。再繼續(xù)談讀后感。
最后,我還認真地讀了莫言為新版《生死疲勞》(上海文藝出版社,2008年8月第1版)寫的“隨筆”,《小說是手工活兒——代新版后記》。他告訴我們,他只用了四十三天,就寫出來了這部四十三萬字的小說,得益于使用“一種性能在毛筆和鋼筆之間的軟毛筆”。這種放下電腦回歸手工的寫作,使他感覺到自己擁有了一種與時代對抗的姿態(tài),這令他“感覺好極了”。筆動字出,字出形顯,免了心中得隨時想著輸入法、隨時要選字的煩惱(哈哈,這一點能夠決定,莫言就應(yīng)是使用拼音輸入,而不是五筆),免去了關(guān)機之后,寫作成果仿佛歸于空無的虛幻感。我?guī)缀跄軌蚩吹剿P走龍蛇、勝馬由韁、瀟灑奔放的寫作姿勢,幾乎能夠感覺到他每日放筆臨睡前,撫稿自珍、喜從心溢的滿足樣。不說這些大而言之的東西,撿出兩個細節(jié)猜測,就能夠明白這種“回歸手工”寫作他所得的收益,他所免受的損失。這兩個細節(jié)就是兩個字:一個是上“入”下“肉”,一個是“尸”蓋“求”底。說到前一個字,回想自己讀初一時,出于賣弄,將從《紅樓夢》里撿到的這個字,在下課時用粉筆寫到黑板上,叫同學(xué)認,同學(xué)們當(dāng)然認不了。我讀出來后,惹得教室里的女同學(xué)一個接一個地低頭往外跑,男生們瘋狂地高聲大笑,只有一個男同學(xué),他當(dāng)時除了作為一名學(xué)生,還同時擔(dān)任貧下中農(nóng)管理學(xué)校領(lǐng)導(dǎo)小組成員,悄悄地走出了教室。如果不是班主任與幾位老師的偏愛,就這一個字,讓自己差點將剛到手的“共青團員”稱號弄沒了。題外話,打住。還是說這兩個字。回歸手工的莫言,寫這兩個字,最多用了兩秒,對他的思潮毫無波阻,甚至有所浪激。然而,倘若用電腦輸入,大概他那點擊鍵盤的手指,不明白彈揮多少次,也會打不出來。于是,他的思路便會受到阻擾,說不定多少奇思妙想,多少我們此刻所讀到的精言妙語,就在那一瞬間消散了。即使莫言擁有專業(yè)打字員的水平,會人工造字,這種阻擾,也是避免不了的。想到用筆的種種益處,我差一點就要將這破IBM筆記本,從六樓的窗戶甩出了。當(dāng)然,我沒有甩。
讀新《后記》,讓自己得到了不少閱讀認同的幸福感。但是,他其中的有一個觀點,自己不肯茍同。并且,還令自己感覺極度挫折與沮喪。他用了二百五十元的軟筆(五十支,每支五元),寫出了這部四十三萬字的小說。他說:“與電腦相比,價廉許多。”他弄出的這個觀點,里面偷換了許多的邏輯與概念,這一點,動動大腳指就能夠想出來。用250元的筆與一大摞懶得去計算高度與價格的稿紙,寫出43萬字來,其成本肯定高出正常使用電腦不明白多少!他的忽悠,簡直又令人憤怒(呵呵)。當(dāng)然,這種不便宜,是相對與我們這些貧于螞蟻、無才無名的碼字人而言。對莫言,當(dāng)然不是。我好想E一個請求給莫言,用一個新筆記本電腦去換他那一摞用250元寫出的稿紙,苦于沒有E的地址。但是,即使找到他的E,即使E過去,即使他看到我給他發(fā)的妹兒,他也是斷然不肯交換的!“一切皆有可能”。這廣告語,用在這事兒上,絕對不適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