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寸

京城。

旭日初升。

鄭家大院兒里，早早就傳來怒吼聲，鄭老爺氣喘吁吁的追著個少年滿院子跑：“你個浪蕩子！再敢把錢浪費在那些□□身上，看我不打死你！”

雞毛撣子追著少年亂抽，松松的雞毛掉了一地：“老子打死你！就當沒生過你個兔崽子！”

“奶奶，救命啊。”允浩迅速的逃到一個屋子里。

“你跑！你跑！我看你往哪里跑??？”鄭俊浩揪著雞毛撣子就追。

“大清早的，這是干什么呢？”鄭老夫人將允浩攬在身后。

鄭俊浩見了母親，立刻收起了雞毛撣子：“回娘的話，兒子正教訓允浩呢！這小子，三天兩頭跑妓院，欠條都追到家里來了！”

“奶奶！”允浩搖著鄭老夫人的手臂，撒嬌道。

“您看看！這成個什么體統(tǒng)！以前是賭坊的人來追，現(xiàn)在是妓院的人來追，這、這……實在太不像話了！”鄭老爺?shù)闪艘谎鄱阍谀赣H身后的允浩：“不要叫奶奶！你今天就是叫祖宗也不行了！今天我就打斷了你的狗腿！免得你出去給你丟臉?。?rdquo;

“奶奶救我，爹要打死我了。”允浩害怕的躲到鄭老夫人身后。

鄭老夫人扶了扶頭上的珠釵：“讓人把錢送去不就得了？為這點錢，還想打斷我寶貝孫子的腿不成？”

“允浩別怕，今天我就在這里了，我看誰敢打你！”老夫人瞪了眼鄭俊浩。

“娘，你這樣護著他，遲早會闖禍！”

“闖禍？闖什么禍？小孩子哪有不貪玩的？嗯？你小時候不也被你爹追著滿院子跑？”老夫人轉(zhuǎn)過頭：“你這小子也不是什么好東西，待會兒再跟你算帳！”

“哎！”鄭俊浩嘆了口氣，向母親告退后離開了后院。

老夫人轉(zhuǎn)過身，輕輕打了一下允浩的頭：“你個小孽障！真正是前生欠了你的！到底欠了多少錢？回頭讓管家送去，別再讓人家追上門了。你爹好歹是個有頭有臉的人，你就不能給我安分點？”

允浩吐了吐舌頭：“知道了。奶奶快進去吧，外面風大。我扶您進去，陪您說說話。”

這事總算告了一個段落，允浩怕他爹一個動起怒來，真的把他的腿給打斷了，所以也在家安分了一段時間。

“怎么了？最近在家看書習字的，難道你爹要你去趕考嗎？”張家公子問道。

“別提了，最近我爹叫人看緊了我，不讓我出去。”允浩嘆了口氣：“給我說說，最近有什么好玩的？”

“你上次是不是把你爹惹火了？都不見你出來玩了，修身養(yǎng)性啊？”韓公子搖了搖扇子，一派花花公子的樣子：“現(xiàn)在不興去妓院了。聽說沒？李老爺養(yǎng)了個男寵啊！長得可標致著呢！比女人還漂亮呢！”

“什么？男寵？再漂亮也是個男人，有女人抱著舒服嗎？”允浩嗤之以鼻。

張公子一派取笑他的樣子：“你被關了這許些天，大概是不領世面了?，F(xiàn)在誰還去什么妓院啊？男子怎么了？男子漂亮的，那要讓女子都自愧不如呢！我告訴你們啊，我就找了一個。那皮膚……嘖嘖……”

“張兄的動作真快?。⌒〉芤驳萌フ疑弦粌蓚€才行！”韓公子羨慕的看著他。

允浩哪里肯落后在別人后面：“也不過是玩玩而已，我只是不找，要找的話，肯定比你們都要漂亮。”

韓公子收了扇子笑：“你以為這很容易嗎？我養(yǎng)的那個少年，可花了我不少錢?。∧愕侵懒?，肯定要打死你的，你還是算了吧。”

“就是，你爹那么古板，知道了非要了你的小命。”張公子在旁邊煽風點火。

“你們等著，過兩天我就帶給你們看。”允浩怒極反笑。

“好！那就一言為定?。?rdquo;

允浩回去后就去鄭老夫人那兒死纏硬磨的說零用錢不夠用。鄭老夫人恨恨的罵了聲小冤家，也就依了他。

允浩懷里揣著鼓鼓的錢袋子，卻始終沒有找到個稱心的，讓他可以長臉的漂亮小倌兒。沒多少時日，這些錢就讓他花了個底兒朝天。

慢慢的，允浩也就忘記了這茬兒事。

命運總是在不期遇間讓我們相遇。

允浩遇到這個少年的時候，他正狼狽的抱著膝蓋縮在一邊，臉上有被毆打的痕跡。起先允浩并沒有在意，但當那個少年抬起臉的一瞬間，他看到了一雙秋水纏綿的眼睛。

那雙眼睛深不見底，如同要將人的靈魂吸進去一般，允浩不由看癡了。

待允浩從看到這個少年的震驚中恢復過來的時候，他已經(jīng)帶了那個少年回到了自己的府上。

少年叫在中，金在中。他是個孤兒，允浩是他第一個遇到的，給他關心而不帶要求的人。因此，他和允浩一下子就親近了。

允浩花了很多心思與耐心在他身上，他瘋狂的癡迷著這個大眼睛的少年，用盡一切辦法博得他的歡心。

在中無論收到允浩什么禮物，他都很仔細的收好。他很喜歡這個個子高高，帥帥的少年，對他的接近，也欣然接受。

鄭俊浩卻不是很喜歡這個少年，總覺得這個少年看著允浩的眼神執(zhí)著而熱烈。

一切都順理成章，中秋月圓的夜晚，允浩終于完完全全的擁有了在中。

在中的美貌讓允浩完全癡迷，他用一切時間和在中相處。外面的一切，似乎都失去的吸引力，只有在中那雙清澈的大眼睛讓他無法自撥。

允浩曾帶在中去見過韓公子和張公子，但只有一次，他不喜歡他們用那樣的眼神看著自己的在中。他們的眼里□□裸的寫著羨慕，根本把允浩扔在一邊，不斷的找話跟在中說。從那以后，允浩不再帶在中出去。鄭家大院是在中唯一可以活動的地方。

允浩對在中非常的好，也非常的滿意，除了一點。

“在中啊，要是你的腳再小一點就好看了。”允浩曾不止一次這樣感嘆過。

在中并沒有說什么，多數(shù)時候，他都喜歡靜靜的看著允浩。

允浩，就是他的一切。

秋高，氣爽。

丫頭小翠趁著陽光好，偷了個閑，坐在大樹底下，納著繡花鞋。淡紅的鞋子上繡著漂亮的鴛鴦，栩栩如生。

“在繡什么？”允浩一把握住她不足三寸的蓮足。

“你的腳真漂亮啊。”允浩望著自己掌心的小腳，不由的感嘆道。

“??！”小翠嚇了一跳，臉下浮現(xiàn)兩朵紅云，急忙想掙脫允浩的手：“少爺！快放手！被老爺看到了，是要責罰我的！”

“你就只怕老爺，不怕我嗎？”允浩大笑著打橫抱起了丫鬟，走進了花園的竹林深處。

“少……少爺……”她的聲音消失在竹林里。

在中站在花園里，彎下腰，拾起了掉落在地上的那只淡紅的繡花鞋。

允浩雖然每天還是會和在中纏綿一會兒，但似乎粘的沒那么緊了，到后來甚至連晚上也不和他同塌共枕。

“允浩！”在中看允浩又要出去，立刻追上去叫住他。

“什么事？”允浩回頭。

在中黑玉般的眼睛看著他，曾經(jīng)讓允浩魂牽夢縈的那雙眼睛，現(xiàn)在看著也覺得不過如此了。

“你又要出去嗎？今天有燈會，能帶我一起去嗎？”在中鼓起勇氣。

允浩不耐煩的皺了皺眉：“你出去干嘛？”

在中低了低頭：“其實不出去也沒什么的，可是，我想和你在一起。”

“整天粘在一起不嫌煩嗎？”允浩不耐煩的揮手：“沒意思就到院子里走走。”

“允浩，還在磨蹭什么？要讓人家等你嗎？我好不容易給你找了個人品好的姑娘，你再給我不正經(jīng)，你就死定了！”鄭俊浩走了過來。

“可以了，走吧，爹。”允浩回答都沒回答就離開了。

在中三步并作兩步跑上去，抓住允浩的袖子：“允浩！告訴我！你不是的！不是去相親的！”

鄭俊浩狐疑的看著允浩：“他在搞什么鬼？你相不相親，跟他有什么關系？”

在中被他揮得一個踉蹌，差點摔在地上，他不敢相信的看著允浩漸漸遠去的身影。

女孩子很漂亮，白色的褶裙下隱約可見一雙小巧的足。鄭俊浩非常滿意，允浩也相當滿意，這門親事就這么順順當當?shù)亩ㄏ铝恕?/p>

“不知道新少奶奶好不好相處。”丫鬟們打掃著屋子，小聲議論著。

“你知道小翠嗎？她還一心巴望著自己能飛上枝頭變鳳凰呢。哈哈……”

“就憑她？哼！少做夢了！。”

在中站起身，無論如何他不相信允浩會被他當成個抹布，臟了就扔，他決定找允浩問個清楚。

“允浩。”在中推開允浩的房門：“我有話問你。”

允浩正在試著禮服，頭也沒回：“什么事？”

“你要成親了嗎？”在中艱難的看了眼大紅的喜服，他吸了口氣，眼神堅定：“你不能成親！你說過，你愛我！”

允浩笑了笑，看著鏡子里的在中：“我不成親，難道還和你成親不成？”

“你說過要和我廝守一生。”在中神色平靜，口氣卻是堅定的：“你不能言而無信。我可以什么都不要，但我要你。”

“你還真是單純，我隨便說說的，你就信了？”允浩轉(zhuǎn)過身看著他：“在中，別的不說，你是個男人，光這一點就足以了。”

“你和我上床的時候，就應該知道我是個男人。”在中看著他：“我說過，我可以什么都不要，包括我的命，但我不能沒有你。”

他朝允浩走近一步：“如果你要離開我，那我也不會讓別人得到你。”

在中的黑色眼睛似乎有淡淡的暗紅閃動，他的臉色蒼白，幾乎讓人懷疑他是不是真實的存在著。

允浩笑了：“我要你的命做什么？這樣吧，你知道我喜歡小腳，你要是能穿上這雙繡花鞋，我就答應和你在一起，怎么樣？”

允浩扔給他一雙白色緞面的繡花鞋，上面是朵繡工精細的牡丹花。

“你說什么？”在中不敢相信的看著自己手中的繡花鞋：“這是女子穿的，我怎么可能穿得下？”

分明就是刁難。

“你要是連這個都辦不到，還談什么要和我在一起。”允浩湊近，在他耳邊笑道。

在中的臉色更蒼白了，他沉默了半晌，就在允浩以為他要放棄的時候，他抬起了頭，神色堅定：“我一定會穿進去！如果我穿進去，你要遵守你的諾言！”

“好啊，等你穿進去的時候再來找我吧。”允浩離開了臥室，把他獨自留在了屋內(nèi)。

在允浩忙著婚禮的這段時間里，在中沒在再出現(xiàn)在他的視線里。

今天是允浩大喜的日子，全府上下一片喜慶。

喜慶的鞭炮聲響徹大街小巷。一對壁人在大家的艷羨聲中，正歡天喜地的準備最后的拜堂。

允浩被送進洞房的時候，已經(jīng)微微有些醉意，他輕輕挑開新娘的喜帕。

新娘子白皙的臉上，朵朵紅霞，在燭光的印照下，媚態(tài)百生。

允浩坐在床沿上：“娘子，春宵一刻值千金，我們還是早點……”

“呯！”門被突然撞開。

新娘子嚇了一跳，膽小的縮在允浩身后。

允浩抬眼望向門口，有誰會這樣放肆的來鬧洞房？

在中一身素色站在夜風中，臉色蒼白的似乎隨時會倒下去。他扶著鮮紅的門框站在那里，烏黑的發(fā)，烏黑的眼，扶著門框的指尖似有猩紅點點。

允浩皺眉望著在中：“你來干嘛？”

“允浩……我來，要你的承諾……”他的聲音都在顫抖。

“相公……他……他是誰？”新娘子害怕的看著這個少年，他的臉色蒼白到讓她驚心。

“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，有什么事明天再說。”允浩不滿的起身想叫人把他拉出去：“來人！”

空氣中似乎有淡淡的血腥味，在中一步一步，慢慢走了進來，豆大的汗珠掛了下來，才走到允浩身邊，他的衣服就濕透了。

“給我出去。”允浩的聲音冷冷的。

“我……做到了……允浩……”他微笑，如罌粟般艷麗。慢慢的，在中伸手拉起衣服的下擺，鮮紅的繡花鞋呈現(xiàn)在允浩的眼前。

允浩的眼睛開始睜大，這是什么？

“我……穿上去了，你……你要遵守承諾……”他努力保持身體的平穩(wěn)。

有下人慌慌張張跑了進來：“少爺，對不起。”說著就架著在中往外拖去。

允浩已經(jīng)完全被眼前看到的一切震驚了，任由著他們把人拖了下去。

“不?。∧阏f過你會和我在一起的！……我為你割肉斷骨，你居然騙我……”凄厲的聲音回蕩著，在中摔倒在地上，有人拽著他兩條腿往外拖，他指甲摳進青磚縫里，死命扒著，卻敵不過身后的力量，指蓋齊根斷裂在磚縫里，可他卻不覺得疼。鞋子在掙扎中掉了下來，從腳趾，到白色的腿骨驀然暴露在空氣中，沒了血肉的包裹，指骨顯得格外森白而修長，因為腳太大，甚至用鋒利的器具斬斷了一部分的骨頭，尖銳的骨刺就在這樣突兀的向外伸展，扎痛允浩的眼，紅色的血跡一直蔓延到屋外。

允浩雙眼空洞，靈魂似也已跟著在中被拖了出去，對眼前的一幕，又驚恐又麻木。他看著掉落在地上的那雙沾有血肉的、鮮紅的繡花鞋，彎下腰，慢慢拾起了它……

三寸，

是自私；

是狹隘；

是陰暗；

是封閉；

是枷鎖；

是裹足不前；

是無法走出的世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