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借魂

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。

因為親歷人正是我自己。

此事在當(dāng)年的日記中還記錄過。雖然,我出生在一個偏遠的山區(qū),從小就是聽著鬼故事長大,但我還是認為世間是沒有所謂鬼魂一類的東西。那樣世界也太“擁擠”了。

當(dāng)年的日記我找不到了,雖然這種事情就發(fā)生在我自己身上,但那時我是個中學(xué)生,在當(dāng)?shù)厮闶俏幕容^高的,那就更應(yīng)該相信科學(xué)真理。我在日記里后來分析和總結(jié)道:我是由于困倦、工作勞累或青春期的心理壓力所造成的精神幻覺,當(dāng)然,也可能是其他疾病所引發(fā)的神經(jīng)錯亂。但我保證那時和現(xiàn)在我都相當(dāng)?shù)慕】怠?/p>

聽老一輩講鬼故事,我總是姑且聽之,以消磨山里寂寞的長夜。村子里有一個老頭由于子女的排斥,獨自一人在深山里搭了一個窩棚,自給自足的單獨過日子。有好長一段時間沒見他下山打酒了。有茶園在那一片山的人,順便也是好奇的去窩棚看看。只見棚子正中挖了一個坑,老頭跪著伏在里面,死了。耳朵、眼睛、鼻子、嘴巴全都塞滿了黃土,指甲全劈了。

于是,又一個活生生的鬼故事在村子里流傳開來,說是老頭半夜在窩棚里抽煙,就有一個長舌披發(fā)的鬼來討煙吃,老頭不慌不忙地把靠在床頭的獵槍拿過來,讓它張開嘴,要把煙塞進它嘴里,鬼也聽話,就張嘴,老頭就在它嘴里放了一槍,只聽鬼在半空里尖叫,消失了。

第二個夜晚,吃虧上當(dāng)?shù)墓砭蛠韴髲?fù)老頭,把他摁在地上,用黃泥將他堵死。

故事越說越玄乎,甚至引起了恐慌。

作為村子里一個文化人,我有義務(wù)對老頭的死因找到一些合理的解釋,還去鎮(zhèn)上的書店里查了資料,最后認定老頭是死于癲癇。

我向村里人解釋,但他們并不清楚“癲癇”是種什么病,他們更愿意相信鬼故事。

直到這種事發(fā)生在我身上,我才對冥冥之中產(chǎn)生了一些敬畏。

前面說了,那本日記找不到了。但是,我又怎么能忘記那個夏天所發(fā)生的事情呢?

初中畢業(yè),由于成績不好,我就沒讀書了。在三叔的家具廠當(dāng)一個油漆工。鄉(xiāng)里只有三個鄉(xiāng)鎮(zhèn)企業(yè),一個是小有名氣的丁家山煤礦,一個是三合板廠,一個就是三叔的家具廠。因為是山區(qū),也算是因地制宜。

說是廠其實是個作坊,一個老公社房屋連一個院子,加廠長總共七八個人。我去的時候才開始生產(chǎn)比較高檔的家具。我就作了油漆工。

兩扇廠門是由木板釘成的高高的上面帶尖的柵門,下面按個鐵輪子,推起來很沉。柵門左邊一間房是門衛(wèi)也是辦公室,三叔把里間隔開作我的宿舍。右邊院子外就是別人的住家。最靠近廠門的一戶是宋會計家,宋會計在丁家山煤礦當(dāng)會計,大兒子跟我哥是同學(xué),小兒子跟我是同學(xué)。大兒子也沒讀書了進丁家山煤礦當(dāng)了干部。他們家是鎮(zhèn)上比較有錢的,就在街道口又蓋起兩層新樓。

廠門前有一條河,河對岸還有兩戶人家,一家劉保瑞,一家高老師。劉保瑞的媳婦在廠里食堂做飯。我剛來時候還以為她是小漢叔的媳婦,因為他們說話太隨便了。

晚上下了班之后,只留我一人,因為我的家還要翻十幾里的山路。不過,會有一個瞎了一只眼的老頭抱著軍大衣來,他是看廠子的,說話像放炮。我們兩個在辦公室里看電視,他不和我睡一起,工人在正對大門的院墻下給他用木板釘一間小房。

我開始熟悉廠邊的環(huán)境。

宋會計家總是很吵鬧,他小兒子在學(xué)校里就是一個調(diào)皮搗蛋的學(xué)生。但這種吵鬧不是他們兄弟父子之間的吵鬧,而是宋會計的媳婦和她的婆婆。經(jīng)常是那種喝斥聲,聽說還打婆婆。我就見過那個老奶奶,灰白的臉上有時有一塊醬色的擦痕,褲子也是撕破的,沒人給她補。

還有一個老奶奶,可能患有老年癡呆癥,自言自語,從不看人。她是宋會計隔壁小輝的媽。兩個老奶奶很好區(qū)別,宋會計的媽多少有些慈祥,雖然經(jīng)常受兒媳婦的虐待。

劉保瑞開三輪車跑運輸,小腦袋,招風(fēng)耳。她媳婦傍晚給我一人做頓飯,然后再回家做飯。有時忙了也讓我去她家吃或者自己賣點什么對付一下。我總是不好意思去人家吃飯。她兒子小學(xué)四年級,頭上有三個旋,非常調(diào)皮,每次到我房間里把我的東西翻個底朝天。誰都怕廠長,我也怕三叔,但是他不怕,他最恨小漢叔。

高老師曾經(jīng)是小學(xué)老師,不知道為什么現(xiàn)在不教書了。他的腦袋像啃了一半的蘋果,濃眉,單眼皮,絡(luò)腮胡子。他和他媳婦都沒有正當(dāng)職業(yè),也沒土地。但他的毛筆字和美術(shù)字寫得很好。鄉(xiāng)政府找他寫一些宣傳欄、標(biāo)語什么的。他喜歡和我聊天,說文革、說毛澤東。但三叔看不起他,也勸告我少和他來往。我見他寫得粗粗的像篆又像隸的字體,總感覺透出死尸的氣息。

高老師媳婦的臉像是凍豬肉,眼珠灰暗,我總覺得她很殘忍,所以不敢看他。她經(jīng)常和三叔、小漢叔他們打麻將,說話特別臟。

高老師的兒子才上初中,很白凈,沉默寡言。他家沒有電視,就到我這兒來看,也不好意思坐,站著都能睡著,怪可憐的。有時聽他尖著嗓子唱歌讓人很驚訝。聽別人說他偷了老孫家的錢就更讓人驚訝了。他媽媽可不信,氣得滿臉都是橫肉。劉保瑞的兒子也這么說,她就扇了他一耳光。兩家就吵起來,差點打架,之后就兩家就不再說話了。

這條河其實很熱鬧,附近的人都來洗衣洗菜。我注意到一個女孩一天要下河好幾趟,仿佛她家有洗不完的東西。她是高老師的侄女,高老師的哥哥住在廠后,有五個女兒,她排行第二,老大、老三都結(jié)婚了,老四、老小也有男朋友。就她沒說婆家,沒見她笑過,也沒聽她說過話。我十分好奇。她每次都在最上游洗衣洗菜,好像有個專門的小路通到河邊。

宋會計他媽喝農(nóng)藥死的那個晚上很熱鬧。我就趴在辦公室窗戶上看他家門外道士做法場。一群披麻戴孝的親人圍著轉(zhuǎn)圈,越走越快,他媳婦總是摔倒。

第二天,他們家就搬到新樓房去住了。這所房屋就空了一段時間。

我給家具油漆是在帶鋸房不使用的時候進行的。不過,帶鋸房到處是木屑,連屋架上都是,稍有風(fēng)吹就有木屑飄落在油漆未干的家具上,不得不重新來過。三叔決定把宋會計這所空房給租下來,所有毛坯家具都搬過去油漆。

后來,又考慮加班或是打麻將,就把我的床鋪換成席夢思,這樣他們偶爾也能留宿。但是我那小房間放不下席夢思,于是,連我一起都搬到宋會計家的一個房間里去。我一進去就知道是服毒自殺的老奶奶房間。雖然里面空空如也,但我依然從墻腳的一個小香爐判斷是她的房間。也許小香爐說明不了什么,但是我的感覺不會錯。

廳堂的柱子上還貼著道士畫的紅紙符。

我住得很好,從不胡思亂想,也沒做過噩夢。我把一個文件柜暫時挪到我房間里當(dāng)作書櫥。還有,既然住到廠門外我就可以把同學(xué)帶來玩了。

那幾天我突然有些不安。晚上我總是帶著幾個同學(xué)進進出出,吵吵鬧鬧,我們躺在那張席夢思上說一些下流的話題,一直到很晚。那時候除了女孩子好像就沒什么好談的。我大腦里想的就是白天從這所房子前門那條路上,來回走好幾趟的高老師侄女。

我的不安就是,這樣鬧騰會不會打擾老奶奶在天之靈?

一天下班,我把鑰匙落在房間里了。在街上玩了很晚,我?guī)爻托〖貋硭X,卻進不了門。這所房子對著廠門口的其實是后門,前門白天只是為了看高老師侄女才打開,晚上就用毛坯家具抵上了。我想起白天惴惴不安地蹲在前門口,假裝對一張椅子刮泥灰,遠遠地看她走過來,心怦怦地跳,大著膽子說了一句最愚蠢的話:“你怎么不笑呀?”

她吃了一驚,站住了,也許她的嗓子沒有預(yù)備著要說話,所以張開嘴巴并沒有發(fā)出聲音。接著她的臉陰沉了下來,快步走開了。

我真的不能原諒自己,就像吃了一口泥灰一樣,不是滋味。

所以我用幾張笨重的辦公桌把前門抵上了?,F(xiàn)在我們要繞到前門口把門撞開就能進去。費了好大勁才撞開一道窄縫。就讓比較瘦的小吉鉆進去,我和秦朝還要幫著把他往里塞。一個念頭讓我想嚇唬他,就說:“里面死過一個老奶奶!”

他像條魚似的很滑溜地又鉆了出來。他是我們同學(xué)里最膽小的,這讓我好一頓嘲笑。

最后還是我進去,里面漆黑一片,我的膝蓋碰在一把椅子上,疼得說不出話來,不由地在心里罵。他們在外面等了好半天我才打開了后門。

又說些無聊的話,他們兩個就睡著了,雖然房間里有刺鼻的油漆味他們依然睡得很香。因為他們先搶占了我常睡的那頭,我不得不第一次換一頭睡下,有些不適,全無睡意,還想看會兒書。開大燈怕刺著他們的眼睛,于是我只開落地扇的臺燈,那是可以發(fā)出綠光的彩燈,光線足可以照見我看書。我還記得我看的是福樓拜的《包法利夫人》。

眼皮越來越沉重,睡意襲來,可我還是強撐著,特意看了一下時間:零點剛過。由于朦朦朧朧,我必須打起精神尋找我剛才看到的段落。就在這時,我感覺我躺著頭頂前方,門口站著一個人,我首先想到的是包法利夫人,這種想法真的很可笑,一意識到這點,恐懼忽然彌漫了我全身。我大腦里瞬間閃現(xiàn)我所看的、聽的、想的一切關(guān)于鬼的畫面,但是我心里有一個****,非要看看鬼倒底是個什么樣子?

我的頭足有千斤重,抬不起來,但這****強烈得使我拼命抬頭,我看到一個矮矮的灰蒙蒙的影子,我可以肯定,那就是死去的老奶奶,她向我跑過來。

我的喉嚨被扼住了,全身都動彈不得,我感到特別的孤獨。像是在森林里一個深水湖中溺水,又像在沙漠的流沙中下陷。真得很孤獨,從沒有如此的絕望!

我大腦里還僅存一絲意識,那就是我的腳邊就睡著我最要好的兩個同學(xué),只要揣他們一下,但是這個簡單的動作變得這么艱難,我連一個趾頭都動不了。我沒有閉上眼睛,沒有就此放棄。我的精力全集中在左腿上,只要能彎曲向旁邊使勁伸直……

一個錯愕的意外,我身上的重扼忽然解除了,我彈了起來,竟憤怒地掀開被子在他們屁股上,狠狠地打了一巴掌。他兩個煩惱地坐起來,我說:“我剛才被鬼壓住了!”

他們?nèi)嗳嘌劬φf:“太晚了,快睡吧……”

居然若無其事地又躺倒睡著了。雖然恐懼消除了,但是孤獨依然存在。我毫無睡意,繼續(xù)借著那微弱的綠光看書。我一直認為我是一個膽子大的人。

第二天我寫日記,把這件事記錄了下來。我很清楚這就是人們常說的“鬼壓身”,醫(yī)學(xué)上叫“夢魘”。有兩種情況,一是仰臥時蓋的被厚或手放在胸口上,造成心臟壓力過大,導(dǎo)致幻覺;二是做夢突然驚醒,大腦的一部分神經(jīng)中樞已經(jīng)醒了,但是支配肌肉的神經(jīng)中樞還未完全醒來,所以動彈不得,有種不舒服的感覺。一般情況下通過自己或別人的幫助夢魘就會立即消失。

我的疑惑就是:我是在完全清醒的狀態(tài)下看著鬼來壓住我身的。

然而,后來發(fā)生的事就更不可思議了。

那段時間廠里效益不太好,三叔脾氣很暴躁。他對我?guī)瑢W(xué)留宿提出了嚴重的警告。他還罵了那個獨眼看門老頭,說我的事不向他報告。還有院子里堆放的木材邊腳料被人偷去了很多,看門老頭說是小輝的媽來抱走的,她老年癡呆,怎么說也不聽,阻攔她還要被她打。三叔還聽誰說劉寶瑞媳婦有時晚上不做飯,任我買方便面或餅干充當(dāng)晚飯。他氣憤地要開除她,還是小漢叔出面說的情。小漢叔木匠手藝在廠里是最好的。

雖然我在日記里對上次“鬼壓身”做了近乎科學(xué)的分析,心里平靜了許多。不過,出于對老奶奶的尊敬,我打算給她燒一柱香。

宋會計這所房屋廠里只租了三間,一是我的房間,一是廳堂,一是另外的大房間。還有一個小房間宋會計用來堆放沒搬到新樓房去的雜物。我曾經(jīng)就看過里面有一捆香,我抽出三根。香爐我房間里就有,把它放在桌上,原有的香灰好像進過水,很結(jié)實,香插不進。我找來油漆刮刀把它挖松,沒想到挖出一枚戒指來!

我既不驚喜,也沒刻意想著怎么處理它,只是有一點意外。我把它丟在桌上,焚香拜了幾拜。直到晚上睡覺前,我把它試戴在無名指上欣賞一番,拿起上次的那本書,看一會兒就瞌睡了。

確實醒來過一次,嘴巴干渴??崔k公室里還有燈光,老頭還在看電視。我決定去倒杯水。

我進了辦公室,老頭靠電視很近,因為他只有一只眼,另一只眼也老花了。我在他身后倒一杯水,端起來喝。他坐著一動不動,似乎不知道我進來了。我忽然有個古怪的想法:他睡著了。我故意走到和電視平齊,站到他的面前。他那只沒有眼珠的眼窩里總是水汪汪的,很難分辨他是睜眼還是閉眼?我用手在他面前晃了晃。他沒有睡著,因為他很響亮地咳嗽了一聲,又用袖子擦一下他流水的眼窩。

他對我小丑一般的動作不屑一顧。我的判斷是他看不見我。但是我并為此震驚。很平靜的,我喝完最后一口水,又回到自己的房間,躺下,睡覺。

第二天寫日記時,我產(chǎn)生了一個疑問,就是老頭晚上進廠都會在里面把柵門鎖上,就是不鎖,我推拉時也會有響聲,他不可能聽不見。還有辦公室的門也可能是關(guān)的,那是嵌玻璃的門,鎖不太靈,推開時會發(fā)出很大的震動聲。但我在回想進出過程時卻模糊不清,就像早晨醒來記不住昨晚的一個夢。我的解釋是:夢游,由于疲勞過度,或者是害怕三叔而精神過度緊張引起的。聽老人說夢游的人走在墻上、水面上、電線竿上像走平坦大道一樣。但是沒聽說過可以破門或是穿墻。

晚上在抽屜里我再次看到那枚戒指,像是有股魔力,克服了我一貫的理智。一種奇思妙想,讓我把這枚戒指和昨晚的夢游聯(lián)系起來。很簡單,我只要戴上就可以證明。我早早地關(guān)了燈,直到我聽見老頭推動?xùn)砰T,可能他的動作是很輕的。但是沉重的鐵輪滾動的聲音,在我房間里依然能感覺得到。我起來了,門外其實還有****臺階,我看見柵門被推得錯開很寬,夏天滿天星光,所以看得還算清楚。我直接走進去,老頭彎腰在那堆邊腳料邊拾掇著什么,旁邊停了一輛工地上用的兩輪斗車,我一直走到他面前,他正往斗車里裝邊腳料。不錯,他看不見我!他幾下就裝滿了,我還給他讓地方,他一點沒有感謝的意思,握起把手就推車到門外了,又回來把柵門拉上。我一時著急,想看看他要干什么?快步就出了門外,他推著那輛斗車繞過我住的房屋走了,那是他回家的路。

我回頭看一眼柵門,關(guān)嚴的,上面的粗鐵栓套上了,并沒鎖。

三叔又接到一批活,下班時間又延長了。晚上吃過飯他們在辦公室打麻將,劉保瑞媳婦手氣一直很不錯。其實只有三叔和小漢叔留下來,因為他們都住在另外一個鎮(zhèn)上。我并沒有把看門老頭偷邊腳料的事告訴三叔。老頭只和一個豁嘴的兒子生活,豁嘴是街上有名的混子。他們家生活困難,從廠里拿些邊腳料要么自己燒,要么賣給豆腐店的老孫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。三叔懷疑豆腐店的老孫會和他串通,這個他不能容忍。

戒指在抽屜里一放幾天,我認為它只是能誘使我夢游的玩意兒。甚至推論出我睡覺接觸所有的金器都會夢游。就像我接觸冷水就要上廁所一樣。

三叔和小漢叔與我睡一張床,其實我挺痛苦的。我不能看書比他們麻將散場更晚了。貼著三叔皮膚我真的很緊張,一動不敢動,睡不著。其實他每餐都喝酒睡覺是很沉的,鼾聲如雷。

所以小漢叔窸窸窣窣穿衣起床我是知道的。他要是上廁所沒必要穿這么整齊,而且出去有一會兒了。就像懲罰他們破壞我溫馨的小天地似的,我想從揭露中獲得快慰。我早就看出他和劉保瑞媳婦關(guān)系曖昧。而劉保瑞今天有人請他送貨去城里了,晚上回不來。

我戴上那枚戒指,門雖然是虛掩的,我試著不拉開它就往外走,再一看我已經(jīng)在臺階上了。我現(xiàn)在才明白只要一戴上戒指就會夢游,說是夢游是因為我的意識沒有剛才清醒,有一大部分是模糊的。

還有一個試驗讓我很欣喜,那就是我可以從水面上走過去腳卻不濕。我不知道小漢叔是怎么樣摸著石頭過河的。我站在窗戶下,能聽見里面的床發(fā)出不友好的吱吱聲,還有混合在一起的喘息聲。等這些響聲靜止后,又傳出他們用氣聲說話。一股偷窺熱望使我跨了一步,他們的談話近在耳邊,連皮膚在被子上的摩擦的聲都聽得清楚。我意識到我已經(jīng)站在劉保瑞媳婦的房間里了。我能看見床上有兩條白蒙蒙的影子,但是不敢再靠近了。

他們談?wù)摰氖莿偛怕閷⒌妮斱A。

我想去看看頭上有三個旋的調(diào)皮鬼的房間。保不定這機靈鬼早已醒了,正像我一樣關(guān)注這個房間的動靜吧。

他的呼吸很均勻,毯子踢到一邊,我忽然想惡意地嚇唬他,猛地伏下身,看他的小臉,噘著嘴,兩只緊握的拳頭放在枕頭兩邊,像是對睡夢中某種力量表示抗議。我聽見那邊房間傳來褲帶頭碰著木頭發(fā)出的金屬聲。小漢叔起身要回宿舍了。

我馬上往外走,只要我心里一著急,就身在宿舍里了,中間好像可以省略似的。我摘下戒指放進抽屜里。一種對已婚男女之間的混亂、骯臟行為的好奇,和我采用這種神秘的超能力獲知丑聞的炫耀。我用毛筆在紙上寫下“通奸”兩字,折起來豎在打亮的臺燈下,就上床佯裝睡著了。

小漢叔輕手輕腳地進來,我能感覺他遲疑了老半天。但是我面朝里不能偷眼觀察,因為我是不善于表演熟睡的人。

其實談不上揭露,我沒有跟任何人說,連日記里都沒有寫到這件事。我還是很親熱地叫他小漢叔。只是他目光躲閃,不敢正眼看人。

三叔脾氣又不好,三嬸一定又和他吵架了,因為他這幾個晚上輸了不少錢。劉保瑞媳婦有一天是在外面打麻將,竟然忘了給我做飯。三叔不曉得是怎么知道的,堅決要把劉保瑞媳婦開除。讓高老師媳婦頂替她在食堂做飯。我情愿劉保瑞媳婦忘記給我做飯,也不樂意高老師媳婦為我安排伙食。因為一個家里都長草的女人是做不出什么干凈飯菜的。

小漢叔被“通奸”兩字搞得疑神疑鬼,也不便說什么了,請了三天假。

我更不敢說什么。

能看得出新上任的高老師媳婦已經(jīng)做得很認真、很仔細了。但我忙玩一天的工作,把油漆刷子用松香水浸泡起來,洗凈手,走進食堂看見做的精致、但份兒少的兩盤菜,小氣得跟喂貓似的。

有一天晚上,三叔突然酒氣熏熏地來到我房間。我想他可能在鄉(xiāng)政府吃飯所以沒回家。我拘束得不知怎么辦才好。他倚在桌上滔滔不絕地教育我,話音鏗鏘有力,振得我肋下一根骨頭都麻酥酥的。他很反對我看小說,但他自己卻是一個武俠迷。

當(dāng)然,那天晚上睡得很早,奇怪的是他遲遲不起鼾聲。這讓我很害怕,就好像他的沉默仍然在訓(xùn)斥我。我故意加重了鼻息。一會兒,他呼哧呼哧地下了床,聽見他開門出去了。

我自然會想到他跟小漢叔一樣玩偷情的把戲。但是不會是劉保瑞媳婦而是高老師媳婦,高老師今天下鄉(xiāng)寫標(biāo)語去了。

我只要戴上戒指就可以輕松又安全地證實我的猜測。我能窺見大人們這些見不得光的齷齪事情,一時又很快意。他們不用再嘲笑我是學(xué)校剛畢業(yè)走上社會的傻小子,我也不用對他們表現(xiàn)出過分的尊重。世界對每一個人都很歡迎。我走出去時想著,是他們丑化了他們自己。

高老師屋后那扇窗亮著燈光。我只要站在窗外就能得出答案。但沒想到床鋪是在窗下的,從外面只能看見桌子、椅子和墻壁上落滿灰塵的毛澤東草書《沁園春-雪》的貼子。我想進去就進去了,反正在燈光下他們也看不見我。

我看見三叔肥胖的身子壓著高老師媳婦肥胖的身子,真是怵目驚心!伴隨著房間里潮濕的霉?fàn)€味,那一片白的肥肉顫動真讓人惡心。我正要轉(zhuǎn)身出去,突然發(fā)現(xiàn)門縫里有一只晶亮的眼睛,反倒把我嚇一跳!又一想,不管他是誰,也一定看不見我。我就穿門而過,看身形就知道是高老師的兒子,門縫透出的一道光把他從正中分開,像一個傘柄立在那里。這小子現(xiàn)在不去辦公室看電視,也不去我房間借書了。我忽然對那些大人感到悲哀,他們總以為他們那點兒破事別人不知道。孩子卻埋下仇恨的種子。

經(jīng)歷這些事,我更想走進高老師侄女的內(nèi)心世界,仿佛她象征著純潔。我又把毛坯家具挪開,打開前門。門外是一大片油菜地,左邊有兩戶人家外出打工了,長年鎖著門。小輝家的大門朝另一個方向開。門口這條小路就數(shù)她走的多,別人只是早晚走一走。我把屋子整理一下,又打掃了一遍。還把道士貼在柱子上已褪色的紅符給撕掉了,我覺得這些鬼畫符很晦氣。我希望用最善意的、最柔情的目光來化解她的誤會。對于她這種姑娘,不能多做一步,多做一步就是錯。

我不知道她分擔(dān)了多少家務(wù)?每天至少要來回六、七趟。但是從不抬頭看我一眼。我的目光一直追隨她清秀的背影。

白天戴戒指是不會夢游的,和平常一樣別人能看見我。我只見過宋會計戴戒指,很闊氣。不過,肯定不是這枚,他那個是方形的。

你說我虛榮也可以,我忽然想戴著戒指來吸引她的注意。我有時候會蹲在門外做活,好讓陽光反射在戒指上。她剛洗完一個大茶盤走回來,越來越近,我想她不可能看不見我。接下來的一聲巨響,使我跌坐在地上,腳一伸,一桶黑漆潑翻在地。

雖然我不敢正眼看她,但我能肯定是她扔掉手里盤子的,茶杯的碎片摔得倒處都是。之后我還想找到幾個幸免于難的杯子送還給她,但一個也沒有。她雙手抓著頭發(fā),那么驚恐地看著我,很難想象從沒聽她說話卻發(fā)出那么大聲的尖叫。還有她往回奔跑的樣子,像個行動不便的老太婆,涼鞋都跑脫了,但還掛在腳脖子上……

我從沒有那么痛苦過。我又感受到了“鬼壓身”的那種孤獨。我以前就聽說過有人給她介紹過對象,可是不知道什么原因吹了,她精神受了刺激就變得自閉起來。所以,我不必過分自責(zé),科學(xué)分析又占領(lǐng)了光輝的至高點。

我收拾東西,打算再關(guān)上那扇大門。這時,看到青石門檻的邊緣有一塊血跡,不是第一次發(fā)現(xiàn),以前我認為那是塊紅色油漆。今天就對以往這種判斷上的糾紛作個了結(jié)。我用手摳摳就能得出答案。我伸出手,那只戴戒指的手,第一次我想扔掉它!對科學(xué)的崇尚還是使我先了解這塊紅跡的身份。

我的手指確確實實是觸摸到了,像是電腦消磁屏幕抖動一樣,我眼前的一切發(fā)生了一次抖動,天空陰暗,像是暴風(fēng)雨來臨之前。廳堂里那些毛坯家具沒有了,大大小小的油漆罐沒有了,連潑在地上已凝固的那灘固化劑也沒有了。屋里有一張老式八仙桌,有條凳,墻邊有液化氣灶,變速自行車,盆栽發(fā)財樹,后門半開著,一邊放著兩雙旅游鞋,門后有一個黑瓶子。八仙桌上有茶壺茶杯,我甚至都能聞到濃茶的苦味。

這些我還算熟悉,就是宋會計沒有搬家前的樣子。

“宋有電——宋有電——”

宋有電是我同學(xué),宋會計的小兒子。從前門看后門口的天空像暴雨來臨前天邊豁然明亮一樣。樺樹枝葉和辦公室的一角像黑膠底片,一個黑影從臺階下跑上來,看不清楚臉,說:“宋有電……”

從身形和聲音我就能認出是高老師的兒子。他走進來了,掩上門,從他瞟著眼睛和側(cè)著耳朵的神情看,他看不見站在大門口的我。他穿著校服,一手拿著魚桿,一手拿著小鋤頭,是用來挖蚯蚓的。很長時間沒有見過他這么輕松活潑了。

他把魚桿和鋤頭輕輕靠在墻壁上,躡手躡腳地走到大房間門口,試著推了一下門,門開的,他回頭瞄了一眼就走了進去,其實我站在離他不足三步遠,他看不見我。可我要跟著他進去看看他要干什么?我站在房門口,看他翻著皮沙發(fā)上的一個公文包,拿出七八張綠色的50元,又拿出一個BP機,金屬鏈子閃閃發(fā)光。他把這兩樣?xùn)|西揣進校服口袋里。又翻了一遍,丟棄了,朝床邊走去,把枕頭揭開,把墊被揭開,突然回過頭來,我不由地向后退了一步,以為他看見了我。但他只是若有所思,目光落在東墻邊一個蘇格蘭格子皮箱上,走過去,開箱子,又把頭低下來研究鎖。終于,他明白了只要把兩邊的鎖頭一按,箱蓋就彈開了。

“你在干什么!”

我的心臟幾乎嚇?biāo)榱?,因為這個沙啞而響亮的聲音仿佛就對著我耳朵喊的一樣。我一回頭,是明明已經(jīng)喝農(nóng)藥自殺的老奶奶!她如此之近,幾乎和我重影了。但她的渾濁的眼睛并不看我,而是盯著高老師的兒子。

我沒顧得上看他是如何受到驚嚇的,他已轉(zhuǎn)身,臉色蒼白,囁嚅地說:“我……我找有電……”

雙手插在口袋里低頭就要往外走,現(xiàn)在門口是兩個人,也就是說他要穿過我走出去。我本能地向旁邊讓開,但老奶奶站到我的位子上擋住了他。

他停頓了一會兒,拔出雙手突然掐住老奶奶的脖子,抵在門上。

“……逼我,是你們逼我的……啊……死……都死……”

我一直沒有勇氣喊出來,或者去制止,好像我并不具備勇氣這個東西,這部分意識是缺失的。我的存在只是為了觀看和感受,其他的就很迷蒙。出現(xiàn)這么驚心動魄地一幕,我竟然偏著腦袋努力在想我忘記了什么?

老奶奶一開始不怎么掙扎,像個破舊的木偶。就連他也發(fā)怵了,手松了一下,接著更瘋狂地把老奶奶摁在地上。老奶奶才開始蹬動雙腳,干癟的嘴巴張開,像是火星把塑料袋燙出一個洞,灰白的頭發(fā)撲在地上。

他們由房間移到廳堂里了,我跟在后面,老奶奶枯瘦的手摳住他白嫩的手,頭扭過一邊快要掙脫他雙手的虎口,整個身子也翻轉(zhuǎn)過來,俯伏在地。畢竟他只是十多歲的小孩,力量有限。這時,他回過身伸手去夠靠在墻上的小鋤頭。老奶奶昂起頭,松開一只手向前伸。我抬頭一看,大門前,長著蒿草的小路上,高老師的侄女拿一條毛巾,一張臉都扭曲了,一只手撐著膝蓋像是要嘔吐,忽然拔腿跑掉了。

高老師的兒子輪著胳膊用鋤頭砸在老奶奶的后腦勺上,像極了他打羽毛球的一個動作。他并沒有看見他的堂姐剛從門前跑過。

老奶奶閉上眼,臉磕在地上,不動了,張開的嘴流出長長的口涎。伸出的手耷拉下來,小指還在彈動。

“逼我……!”

他站了起來,又把老奶奶扳過來,頭擱在青石門檻上,老奶奶沒有完全翻過身,奇怪地扭著,像兩頭裝著地瓜的麻袋。他又蹲下去,很粗魯?shù)貟夏棠虩o名指上的戒指——我手上的戒指——挦不下來,只好作罷。他毫無經(jīng)驗地判斷她是否死了?像是被火燙了一下,他的臉皺起來,后退一步,要從后門出去。走到門邊,忽然又站住,拿起門后的那個黑瓶子折回來擰開蓋子,把農(nóng)藥倒進老奶奶張開的嘴里,倒得太急,白沫都流出來了。

放下瓶子,剛一跨步就踩在鋤頭上,像一個鮮明的暗示,鋤柄啪地打在他的小腿上,他嗯地一聲,拾起鋤頭,又拿著魚桿,從開著的前門出去,跳上那條小路,蒿草折斷的聲音,一瘸一拐地快步走了……

我忽然有些明白這是前景再現(xiàn),有某種力量讓我親眼目睹了老奶奶被他殺的整個過程。但是什么時候結(jié)束?。课沂纸辜逼饋?,想走到大門外看看天,也要吐吐氣?,F(xiàn)在的天氣不是剛才的那個天氣,印象雖不深,但是這一天我以前確實過過了。我這么想著跨過老奶奶的尸體。她突然坐了起來!

我貼著門框仿佛長高了幾寸,因為門框阻擋了我的退避只能向上延伸。錯愕地看著她。

她的眼睛落了一場雪,艱難地爬起來,還張開的嘴巴沒咽下的農(nóng)藥沫又沿著嘴角流到前襟上。踉蹌地扶住了八仙桌,茶盤里倒扣的茶杯嗡嗡地響。又扶到墻上,一步一步走進她自己的房間。我的面前只剩門檻上一小灘血跡。

我走了一個對角線,而不是直線,在最遠的地方看進她的房間。她用一條棕色毛巾在臉盆里蘸水,擦拭頭發(fā)上的血跡,又洗一把臉。還用梳子梳理了頭發(fā),把毛巾洗了,掛上,又用一小塊肥皂涂抹在戒指上,順利地把它退了下來,在柱子旁邊拾起一個小香爐,把戒指埋進香灰里,又淋些水,放回原處。端著臉盆走出來就后門下的縫隙,把水連臉盆一起潑了,白色臉盆是塑料的,沉悶地扣在我腳的旁邊。她也不理會,又蹣跚走到大門口把那瓶農(nóng)藥端起來,一步一挪地拿到房間,放在床邊。她開始整理衣服,然后直直地躺在床上,臉上又恢復(fù)了往日的淡然,嘴里念念有詞,嘆一口長氣,伸手去拿那瓶農(nóng)藥,差點沒握住,豎在嘴巴上,咕嘟嘟喝了大半瓶,瓶子從她臉上滾了下來,在床鋪上跳一下,掉在地上摔碎了,一層小泡泡……

天氣霍然明朗,屋子里毛坯家具依然疊放的很高,那是我不堪重負的工作。小路上高老師侄女摔碎的茶盤茶杯瓷片依然散落在石頭和草叢中。

我聽見廠后高老師的哥哥家傳來的騷動。

我看見我踩了黑油漆的腳印在屋里由深到淺。

我把戒指又埋進香灰里,再也不戴了。

一個月后,新來的鄉(xiāng)長看到我文件柜里那些大部頭的書,就決定把我介紹到城里去上班,直到現(xiàn)在我沒有出現(xiàn)過“鬼壓身”,也沒有再夢游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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