曹禺劇作的語言藝術

劇作家塑造舞臺形象，必須通過劇中人自己的語言和動作，直接訴諸觀眾的耳目，不像小說家那樣，可以利用敘述人身份從旁加以說明以豐富讀者的想像，因此語言對于戲劇中的性格描寫具有特殊重要作用。戲劇語言的任務，首先在于顯示劇中人的性格特征。言為心聲，由于階級地位和生活經(jīng)歷不同，各人的語言不僅所表達的思想情感不相類似，而且所運用的詞匯和語氣必然各有特色。每一個劇中人在戲劇沖突中都占有一定的地位并發(fā)生一定的作用，為著各自的愛或憎、利或害而引起矛盾展開斗爭，所以每一個劇中人在出言吐語時，決不可能真正變成異口同聲。劇作家只有掌握每一個劇中人的性格化的語言，才能展開戲劇沖突，從而揭示其中所蘊藏的社會內(nèi)容和主題思想。

曹禺在開始進行藝術構(gòu)思時，首先出現(xiàn)在他心目中的是“幾個人物”，然后再從人物出發(fā)，構(gòu)成尖銳復雜而又有重大社會意義的戲劇沖突。他不僅熟悉每一個劇中人，而且探索每個人的內(nèi)心深處的奧秘。因此，他給每個人所寫的臺詞（對話或獨白），好像并非出于劇作家的手筆，而是發(fā)自劇中人的內(nèi)心深處。他的語言來自生活，經(jīng)過反復錘煉，表面看來都是極普通的日常語言，但是隨處都帶有鮮明的性格特征，這種性格化的語言，無疑是他的語言藝術的獨特的成就之一。

曹禺在《雷雨》中生動地塑造了舊中國20年代的資本家周樸園的形象。他出身封建地主家庭，“留學德國”，接受西歐資產(chǎn)階級教育，兼有封建主義和資本主義的思想和作風，對家人實行家長統(tǒng)治，對工人實行殘酷的剝削和嚴重的壓迫。他的語言的基調(diào)是肯定短促，隨處帶有命令口吻。當我們第一次看到他和家人聚談時，只要聽他說幾句話，就不難理解他的性格的基本特征。自從他叫礦警開槍打傷工人以致引起工潮之后，他就急忙趕回家來多方活動設法鎮(zhèn)壓工潮，一直沒有和家人聚談，現(xiàn)在初次見面，馬上命令妻子繁漪：“你應當再到樓上去休息。”周沖同情受傷工人，似乎要跟父親講理，他卻不屑多辯，只用一句話封住了兒子的嘴：“我認為你這次說話說得太多了?！苯又匆幌卤恚瑢胰苏f：“十分鐘后我還有一個客來，你們關于自己有什么話說么？”他后來強迫繁漪喝藥，甚至于說：“當了母親的人，處處應當替孩子著想，就是自己不保重身體，也應當替孩子做個榜樣?！弊詈笏麑χ芷颊f：“我的家庭是我認為最圓滿、最有秩序的家庭?！痹谶@一場中，他并沒有多少動作，但是充滿“應當”和“我認為”的詞句，就使讀者和觀眾了解他確實是個封建家長，而他看著表催家人說話，正好證明在他的性格中，不僅有封建主義的因素，而且還有西方資產(chǎn)階級的特征。

戲劇語言的任務不僅在于顯示性格，而且還要展開沖突。不同階級的人和不同思想的人，各自代表不同的利益和要求，于是彼此引起矛盾，互相發(fā)生沖突。戲劇以沖突為基礎，劇中人物的利益和要求既然各不相同，那就必然在動作中表現(xiàn)出來，所以亞里斯多德在《詩學》中早就指出戲劇所摹仿的對象是“在動作中的人”，并且認為“動作”是戲劇的靈魂。戲劇沖突的發(fā)展過程就是劇中人物的動作和反動作的斗爭過程。在這不斷的前進運動中，性格和沖突互為表里，性格引起沖突，沖突發(fā)展性格，而戲劇的主題就被充分而生動地表現(xiàn)出來了。因此，在戲劇作品中，語言的性格化和語言的動作性是密切相聯(lián)系的，劇中人物既然都是“在動作中的人”，那么劇作家用語言來描寫性格時，必須通過矛盾沖突來表現(xiàn)，因此高度性格化的語言經(jīng)常就是富于動作性的語言。曹禺的戲劇語言，就是這樣。

在《雷雨》第二幕中，周樸園和魯侍萍這一場同樣是敘述往事，可是這一大段交代比第一幕中魯貴和四鳳那一場更有戲劇性。周樸園認為被他遺棄的侍萍早已投河自盡，因此裝出一副偽君子的假面具，自作多情，借以掩飾30年前的罪惡。他現(xiàn)在當然不知道站在面前的這個女人就是被他遺棄的侍萍，而30年來含辛茹苦的魯侍萍，卻已認清站在面前的就是迫害她的周樸園。這是富于戲劇性的場面，每一句敘述往事的話都像利箭一樣戳穿了周樸園的假面具。周樸園在初見魯侍萍時隨便問道：“你──你貴姓？”魯侍萍答道：“我姓魯?！碑旚斒唐颊劦健懊饭媚铩薄安皇切〗悖菬o錫周公館梅媽的女兒，她叫侍萍”時，周樸園抬起頭來問道：“你姓什么？”魯侍萍回答：“我姓魯，老爺?！碑斔牭绞唐歼€活著，那個小孩也活著，他忽然立即問道：“你是誰？”她回答道：“我是這兒四鳳的媽，老爺?！弊詈笏崞鹚囊患従I襯衣上繡著一朵梅花和一個萍字，他徐徐立起問道：“哦，你，你，你是──”她說：“我是從前侍候過老爺?shù)南氯?。”他到此不得不承認，“哦，侍萍?。ǖ吐暎┦悄?？”在魯侍萍自己敘述悲慘身世的過程中，周樸園先后四次問她是什么人，先是隨便敷衍，繼而驚懼，終而只得承認是侍萍。隨著他的罪惡歷史的逐步揭露，戲劇動作在一起一伏之中逐步發(fā)展。關于一個人的姓氏和身份的回答，在日常生活中本來是極平凡的事，但是在周樸園和魯侍萍這一場中卻極富于動作性，因而極富于戲劇性。周樸園的幾次問話，從“你──你貴姓？”和“你姓什么？”到“你是誰？”和“哦，你，你，你是──”，以及他那每一次都有的不同的聲音姿態(tài)表情，鮮明地顯示了他的漸趨緊張的內(nèi)心動作，我們從這里可以看到曹禺在運用語言時經(jīng)過了反復的推敲。這段對話表現(xiàn)人物的思想感情，層次分明，回環(huán)起伏，由隱微至顯露，終而達到波濤洶涌的高潮。